同题共振肖春林狗狗的春天

春天一到，狗狗的心事便活泛起来，再也不太愿意躺在院子里晒太阳。即便是那些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也不再躺在垃圾桶边等食物，而是到处跑动起来。春风和春光对任何狗都是公平而慷慨的。不管是你家狗还是野狗，不管是你大狗还是小狗，不管你是美狗还是丑狗，只要你想抓住，你就能抓住。像人一样，狗狗们也喜欢往有花的地方跑，尤其是油菜地里，豌豆花丛中。至于干什么，脱离了主人束缚的狗狗们是可以为所欲为的，无干的人甚至常常可以看到它们干一些羞羞的事。我家的狗狗花花也一样。但花花既是幸运的，又是不幸的。花花的幸运是被我家喂养了，而且很自由，没有被绳子或铁链拴着，不然可能很早就成了别人口里的美食。花花的不幸是它的孤独，周围的人家里喂养的都是灰不溜秋的土狗，只有花花是村子里唯一的蝴蝶犬，并且在老家也只有我老母一人与她为伴。冬天她便常常躺在院子里懒懒地晒太阳，又常常显得脾气暴躁，让你难以想象这么漂亮的小狗会这么的凶恶。每次回老家，白天可以看见她基本上在睡觉，晚上却基本上在彻夜地叫。我不知道她究竟是恐惧孤独，还是要誓死捍卫这个显得空寂的院子，但奇怪的是在花花彻夜的吠声中，我反倒更能安稳地入睡了。春风吹走了她心里的阴霾。她便愉快地往田野里跑。大概不管什么品种，只要是狗，甚至是狼（鲁迅说的），都是亲戚吧，花花居然在春天就和那些土狗们打成一片了。花花在前面跑，那些土狗们便跟在后面跑。花花跑到哪里去了呢？又三天没有回来了。周末回老家看老母的时候，老母忧心地向我嘀咕：前几天，你大姐在几里外的油菜田里看见花花，以为她是跑远了迷了路，叫了声花花，花花便跟了回来，谁知刚过两天，又跑了。我便开车去找。往日里我回城里的时候，花花常常跟着我的车跑很远，要下车赶才肯回家。我怀疑花花除了喜欢享受田野的自由，还向往城市的繁华。花花本来就是我们从城里带回老家给老母作伴的，只是那时她还太小。我真的在镇子里看到花花了。我看见花花在前面兴奋地跑，后面紧紧跟着的是一群比她高大得多的土狗。我也紧跟着去，叫花花，但她没有听见。也许是感到了生人的气息，一个院子的铁门后传来一阵狗的狂吠。我便看见一只特高大的德国牧羊犬被铁链拴住了脖子，拼命要冲出铁门的样子，却又被铁链拉住了，只好向门外狂吠。花花听见犬吠，跑进那个院子。那么凶猛的牧羊犬，不知花花为什么不怕。我担心那牧羊犬撕碎了她，连忙又高声叫花花。奇怪的是那只牧羊犬也不叫了，十分安静地摇着尾巴。这很滑稽，一只高大的牧羊犬对还没有他小腿高的花花友好地摇着尾巴。花花先是嗅了嗅牧羊犬的狗食，不感兴趣的样子。当然了，在老家，我老母可宠着花花了，每餐喂给她吃的非鱼即肉，花花怎么看得中人家的粗菜淡饭？然后花花就站在那里不动，任德国牧羊犬嗅自己的尾部。被拴住脖子的牧羊犬因为不能自由地爬上花花的背，发出痛苦的“呜呜”声。花花却听见我的喊声了，犹豫了一会，钻出院子，向我跑来。我责怪她说：“怎么几天不回家，快点回家！”我赶走了那群土狗，把花花抱上车，载了回来。但这个春天，花花不知怎么啥时还是怀了孕，生下四个狗娃娃，也不知道它们的父亲是谁。可惜的是，这些狗娃娃的皮毛却没有花花皮毛那样的光泽，并且黑色、灰色、黄色、花色，都有，显然是土狗的种。不知道花花是被迫，是被欺负，还是无奈地接受了做村狗的命运。你很难想象，花花这么小的躯体，就尺来长，尺来高，不到半尺长的肚子里居然装得下四个娃。四个娃或轮流或一窝蜂地趴在花花肚子上吸奶，花花就安静地让它们吸奶。花花的奶每天都被吸得瘪瘪的，不够四个娃吸。四个娃吸完了奶，就随地乱拉乱撒，把花花的窝搞得尽是屎尿。花花躺在湿湿的窝里，浑身都不干净，皮毛再也没有往日的光泽。不知为什么，花花喜欢咬人了。凡有生人经过我家门口，花花便汪汪地追出去咬，如果老母没有来得及阻止，她便会咬着人了。后来，花花又发展到咬自己的孩子了。喂奶的时候像个慈母，喂奶后却变成索命鬼。很明显，花花处在了矛盾和狂躁之中。花花疯了，便成了老母的一块心病。老母想让她自生自灭，请人把她抛到几十里外的荒野，第二天她却又跑了回来；老母想让她安乐死，便在花花吃的肉里拌了老鼠药，花花却不肯吃。在花花再一次咬人后，老母终于拿起了木棍。那时，我正好回老家。看见花花摇摇晃晃得站在大铁门边，我以为又是迎接我，还亲热地喊了声花花。花花却没有摇尾巴，只想出门。听到汽车的喇叭声，老母出来，看到站在门口的花花，奇怪地说：“怎么又活了？”我莫名其妙。老母说，刚刚明明打死了花花，放在院子里的。我愈发地莫名其妙，好好地，老母要打死自己目前唯一的伴干什么？我不让老母再打她。老母解释说：“花花病了，连你姐都咬！”我便无法阻止老母再次拿起木棍。木棍只砸了两下，花花也只哀叫了两声。花花没有任何逃跑的意向，就站在门口不动，直至倒下。我疑心花花是在有意寻求解脱，但由她最亲近的人亲手杖毙她，未免太过残忍，对她是如此，对老母也是如此。狗是不会死的，除非你砍下了它的头或者把它吊在树上。若把它放在地上，无论死得多透，过了一会，它又会重新活过来。老母不是不知道这点，只是想把它在院子里多放一会儿。这回老母只好请村里的别人提到很远的江堤边埋了，叮嘱不能吃掉。我是不肯去埋的。那些常常跟在花花屁股后面跑的土狗们没有一只前去送葬。狗与人不同，人死了，所有的恩怨都会烟消云散，埋葬的时候，生前的仇人都可能去送。没有了花花，其他的狗们照样在春风和春光里追逐、嬉戏、撒欢。我很悲哀，老母也很悲哀。老母反过来安慰我道：“其实花花还是残存有一些理智的，她无论如何也不咬我及你们常回家的几个弟兄。你看，我把她打死，她都没有反抗。”我知道，这是命。假如花花生活在城里，被哪位太太或小姐抚养，天天帮她洗澡，病了看兽医，她不会走到这一步。这也是花花过度追求爱情、自由和富贵的代价。这和人一样，假如你总想突破你现阶段的处境，追求完美理想中的爱情、自由和富贵，你就要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。正如你明明知道却又容易忽略的那样，春光虽好，最宜游乐，却也是病菌最易滋生、最易入体之时。

年4月21日星期三

肖春林，湖南省岳阳市临湘市第六中学语文教师，作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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